想说爱你不容易
[人文病历]     发布时间:2018-12-29

麻醉科  张霞*

    行医十数载,从最初作为一名临床医学毕业生从事麻醉工作开始,到今天深深地爱上这个专业而无法自拔,其中有付出也有收获,有艰辛也有乐趣。最让我深陷其中的是每当看到手术病人安全顺利地度过围术期时满意的微笑,真心诚意地跟我道谢,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丝成就感。
    众多手术中,麻醉科医师最乐意被安排到的当属剖宫产手术了。一来,剖宫产术一般使用椎管内麻醉,这个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临床效果非常确切,能够使大多数产妇清醒、愉快、无痛苦地安度围术阶段,见证小天使降临人间的激动时刻。二来,与产科同事们并肩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无疑让我们自己也分享了新生妈妈的喜悦,助力托起初升的太阳,无比神圣。
    身为人母,我了解每个新生命的降临,对于每一对父母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母亲。近十个月艰辛的孕育,身体的变化、心理的变化、行动的变化,无一不围绕着他,心里、梦里、脑海里都在想象他的模样,急切又紧张地期盼他的到来,即便是抚摸隆起的腹部,也是充满了母性的温柔,母亲用全身心爱着腹中的小生命。
    作为一名麻醉科医师,经常会感染到新生命降生的欣喜。看到健康的宝宝,有的母亲会欣喜而笑,有的会感动而泣。然而,就像“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一样,不是每位母亲都能拥有渴望的幸福。不幸常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让人始料不及。菊花就是一位不幸的母亲。 
    半年前的一天,菊花因为胎儿宫内窘迫、先兆早产被送入手术室进行急诊剖宫产手术。她是个单纯又乐观的女人,才二十出头,从她的表情和话语间,我感觉到了天真无邪,也带着一丝幼稚傻气。她和丈夫来自安徽山区,在我们医院附近的工厂打工,在孕早期来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之后,为了省下钱来抚养宝宝,就没再做定期产检。她以为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情,等到月份差不多了、肚子痛了就是宝宝自然而然地要从肚子里钻出来了,这个时候到医院生产就行了,可没想到这肚子提前了一个多月就痛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为她实施了腰硬联合麻醉,在翻身消毒的几分钟里,稍微聊了几句。她不知道产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万一胎儿有异常,是可以及时发现尽早处理的,对孕妇自身的健康也是一个安全保障。而她却自我感觉良好地笑眯眯道:“医生,我吃得下睡得香,身体好得很。你不知道,宝宝时常在肚子里踢我,这么强壮又调皮,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我和老公都希望是个男孩呢!如果是男孩,我们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小康。祖国要奔小康,我们就生个小康出来,但愿他以后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也愿他健健康康。”
    产科医师们以娴熟的手法,很快就把新生儿从菊花的肚子里抱了出来。没错,是个男孩,而偏偏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恰恰就是这个万分之一,产下的是一个高度怀疑先天愚型多发畸形的男孩。新生儿出生后皮肤青紫,虽然看上去他存在浅薄的呼吸,但听诊却没有实际的通气,心音也很微弱。我赶紧拿起新生儿气管插管器械,立即为他打开氧气通道,插管的过程中,发现他竟然没有会厌,声带也没有发育完全,声门只是一个小孔,生来就无法正常呼吸。退出咽喉镜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眼裂超宽、极度畸形的愚型面容,让人不寒而栗。正压通气后,皮肤渐渐红润,四肢开始活动,情况有所好转,可是一旦停止正压通气,他便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逝。新生儿科医师也应邀前来参与抢救了,心脏听诊发现存在杂音,提示他还合并有先天性心脏疾病。
    我不敢正视手术床上菊花的脸,只怕我的目光会触痛了她,可我又忍不住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平静的脸庞、紧闭的双唇,但心底是不是早已泛起了无法停止的涟漪?再多的疑问都已多余,也已苍白无力。手术顺利结束了,除了可能因为心情紧张激动而导致的心率偏快之外,菊花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与此同时,对新生儿的抢救并没有结束。可是抢救一分钟,只能维持他一分钟的生命,谁都无法创造出奇迹。
    产科医师把家属请进手术室充分沟通,新生儿科医师告知其患儿病情,也建议转至上级医院或市儿童医院进一步救治,但生存的希望并不大,终因经济压力,丈夫选择了放弃。此刻菊花的泪水像开了闸的大坝顺着脸颊肆意地流淌,反复喃喃自语道:“小康,我的儿子,不要离开我!”漫长的守护与等待之后,盼来的却是舍弃的抉择,同样经历了数个月的艰辛,同样满怀着对新生命的宠爱,但这份爱却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残缺不全,确实太残酷了,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拿起一块洁白的纱布轻轻地拭去她眼角那滚烫而又冰冷的泪水,小声地安慰她:“不要太激动,你还年轻,把身体养好了,还有将来!”并握住她颤抖的手,示意她要控制情绪、要坚强。她忍住眼眶里闪烁的泪花,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在这一瞬眼神的交汇中,她读懂了我的鼓励与安慰,我看出了她的理解与惋惜。
    其实身为母亲,我对她此刻内心的伤痛感同身受,要怎样强大的心灵才能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即便大家拼尽全力也挽回不了小康即将离去的厄运。拔除了气管导管这个氧气的绿色通道,他就奄奄一息,随即离开了人世。小康的父亲接过这个可怜的小身体,痛哭失声,用手机留下了孩子的样子。这时我不敢再去细看,突然间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阵心酸。宝贝,去天堂的路上走好,你的爸爸妈妈都爱你!虽然,想说“爱你”是如此的不容易!
    第二天,完成了临床麻醉的工作之后,我来到菊花的病床边探视她。走进病房的一霎那,我看到她的表情仍显凝重,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任谁也不可能这么快从这样的心理阴霾中走出来。看见我的到来,她马上挤出一丝微笑,与我招呼。我轻柔地询问她有没有什么不适,比如切口疼痛啊、恶心呕吐啊、头晕脑胀啊?幸好术后镇痛效果理想,她没有上述任何不适。虽然我解除了她身躯上的痛苦,但是我没办法驱除她心灵上的苦痛,所以我小心翼翼,唯恐在她内心的伤口上撒盐,不敢提小康半句。倒是她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我要叫你一声姐姐,谢谢你!昨天,因为小康的离去,我实在悲痛难忍,是你一直在身边陪着我、激励我,为我擦眼泪,才让我感觉好受一点,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挺过来呢!”
    我轻拍她的手说:“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还可以再生育,关键是身体要恢复好,怀孕生子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然后跟她普及了一下孕前注意事项和孕期常规产检的重要性,她听得专心致志,甚至想拿出纸笔来记录。我拿了几份产科的宣传资料给她,让她有空了仔细阅读,她会心一笑,如同含苞的秋菊在清风中摇曳,不久的将来,总有傲放的一天。
    起身离开病房时,菊花执意让她老公把一箱牛奶送给我以示感谢,我再三推辞不过,最后,拿了其中一小盒,表示我心领了,其余的让他留下给菊花补充营养,她比我更需要。后来,听产科的同事讲起,菊花出院的时候说要回老家静养,等待下一个花期,尽情开放!
    自那以后,每每看到盛放的菊,便会想到菊花。菊花,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