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一滴泪
作者简介:
丁岚,女,现于吴中人民医院肾内科从事临床诊疗工作。中西医结合内科主治医师。2011年毕业于南京中医药大学, 2014年进修学习动静脉造瘘手术。2015年医院优秀员工,苏州市健康讲师。
多年前,我从上级医院进修归来,开始开展动静脉造瘘术,这个手术是针对尿毒症需要血透的病人的。因为肾脏功能的衰竭,不得不通过“洗肾”这种方式来排出毒素和多余的水分。而动静脉造瘘术就是将浅表的静脉和深部的动脉相连,便于穿刺进行体外血液循环。这种瘘管一旦成熟,便成为了病人的生命线。
Z是我回来后遇到的第九个符合造瘘手术条件的病人。84岁的老年男性,丧偶,因骨折开始卧床,生活不能自理,没多久又发现尿毒症。噩耗接连来袭,唯有女儿积极奔走。许是因为高龄反应慢,许是因为卧床久病心情沮丧,每每查房,都能看到他沉默地盯着窗外。无论如何诊治,他都默默配合,并不多说也不多问。常规的术前评估,并未发现异常,血管彩超,也提示符合造瘘条件。很快,就到了手术当日。
尽管翻身移动都很困难,病人还是努力配合着我们,整个手术过程,病人都未吭声。偶尔抬眼看他,都看到他呆呆地望着某个地方,那个眼神有些干涩、有些凄苦、有些无奈。一个多小时过去,我小心细致地吻合好了血管,触摸吻合口震颤都不错,正当准备缝合皮肤的时候,发现手术针所到的地方都开始弥漫性地渗血,血色淡红,量不大,却是持续的,缓慢而不停歇。我开始紧张,是否有血管破口未缝合,我又重头检查整理了一遍伤口,然而并没有。我的额头开始冒汗,心跳开始加速,没有发现明确的出血点,但是淡红地血液还是有节奏地渗出渗出。找不到明确的出血点,针眼所到之处都在渗血,我已开始害怕,怎么再缝呢。这是我未曾碰到过的问题,请示过主任后,立即寻求外科的帮助,几个人一番检查处理,血还在缓慢地渗着,看着带血的纱布越来越多,我开始心乱如麻。“会不会是凝血有问题?但是凝血检查未见明显异常。”“会不会是因为做血透使用肝素的问题?但是肝素的半衰期不会这么长啊”。此时此刻,止血已经刻不容缓,无奈之下,我们选择结扎吻合好的血管,无论如何保命更重要。看着近两个小时的心血白费,心中五味杂陈,想着病人家属殷切地期盼,我开始无助悔恨。然而,更悲哀的是,结扎好血管后,渗血仍在持续,尽管我们使用的是细如发丝的手术针,还是可以看到针眼里有血冒出、变大、再缓慢地流出。完了,骑虎难下,我的咽喉开始发干,我开始心乱如麻,我该更好地评估病情的,患者之前插临时血透管的时候也一直渗血,我为什么不警惕?为什么不重视?该不会有什么血液系统的疾病吧?手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开始手足无措,鉴于渗血量并不是很大,我们决意缝皮加压止血。尽管心中忐忑,我也只能强装镇定开始缝皮,缝皮针每穿过皮肤一下,就有更多的血从针眼里钻出来。“血管都结扎了,血总有止住的一刻”,我们互相安慰着。缝合后,我们又用纱布绷带加压包扎。整个手术,从计划的一个多小时,变成了一个上午。我们激烈地讨论着,也反复跟患者沟通,患者始终都是淡淡地点头,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直到手术结束,他手术部位的手臂已经麻的动弹不得,也没多哼唧一声。
返回病房,病人的女儿已经心急如焚,虽然她已知晓手术中的变化,但真正通知她手术失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我脑子里反复搜索安慰的词汇,却是一片空白。“也许还会渗血。”我感觉我的声音在发抖。“辛苦了医生。”没等我说完,病人的女儿就很礼貌地回应我,随后立即跑到患者床边,他们对视的一刻,我看到彼此的嘴角都在颤抖,尽管无言,病人的眼神里还是比之前多了一丝温柔和宽慰。
不出所料,渗血还是持续了好几天,每一次去换药,我都觉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揭开沾满血的纱布,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在痛苦地抽搐。如果我经验丰富,如果我准备更多,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可惜没有如果。
多日后,出血已止,我们万不敢再轻易手术,与家属商量后,病人将转至上级医院改行腹膜透析治疗。转院的途中,120的车上,患者依旧沉默寡言。患者的女儿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时而对视,满是眷恋。我尽力说一些宽慰的话,心中却是迷茫。
很快到了上级医院,因为提前沟通好了,交接手续办理地很顺利,病人即将推去病房的那一刻,他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尽管强撑着睁大了眼睛,一滴豆大的泪还是滑了下来,他的嘴巴动了动,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声:“谢谢。”我愣住了,这应该是他主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然而我是多么愧对这句谢谢。望着他和家属远去的背影,我的泪如泉涌。在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今天,这样的信任是多么珍贵。
后来,我再未见过这个病人,只是听说他在护理院做腹透,状况还很好,时不时地还能见到他女儿来医院给他配药。再后来他女儿也不来了……
从那以后,我比以前更谨慎更小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任何一个小的举动,也许会改变病人的一生。偶而午夜梦回,我还能记得那个眼神、那滴眼泪,恍如昨天,也仿佛一直在我身后,激励我鞭策我,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