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 孟晓燕*
从医十多年,见过的病人成千上万,很多都是匆匆过客,一闪而过。尤其是在目前的医疗环境下,更是难得和患者有进一步的交流。流水线式的问诊流程和对疾病的治疗方法,也让我和患者很少有进一步的沟通。
经常听见很多人说医生冷漠,看病的时候连头都不抬起来看看对面的患者,这种情况确实存在。工作这么多年,尤其是在妇产科,可以说遇见人间百态。有因为怀的是女孩,即使难产也坚决不同意老婆手术的丈夫;有因为没医疗保险要求更改病历,要去保险公司买了医保以后再给宫颈癌妻子治疗的丈夫;有因为自己没钱,即使宫外孕大出血想住院也被男方拉走的女孩;还有不遵医嘱,病情逐渐加重,导致预后很差的患者……看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似乎有点看尽世态炎凉的感觉,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个麻木的工作机器了,面对患者的痛苦已经可以坦然处之了。事实上,不坦然处之又能怎么样呢,患者的这些问题,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呀。从充满热情的青年医生到成熟冷静但稍显冷漠的中年人,我好像可以看见自己未来二三十年的工作状态,门诊、手术、病历、论文……周而复始。
我的心,快要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可是,后来遇到的一个患者,却让我逐渐麻木冰冷的心逐渐温暖了起来。
那天我夜班,半夜一点多的时候,一个急诊剖宫产手术结束,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手术室回病房,正好夜班护士在巡视病房,看到我,就轻轻的对我说:“孟医生,你去看一下35床的患者吧,她在哭呢。”
我问:“是吗,她为什么哭呀?”
护士说:“她肚子疼。”
这个病人已经住院几天了,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是一个普通子宫出血住院的病人,在当地医院检查以为子宫肌瘤准备手术,结果住院以后检查发现不对,可能是子宫内膜癌的晚期,所以就做了进一步检查,现在在等结果确诊了准备手术。平时我们查房的时候她都是笑眯眯的和我们打招呼,也没说有什么不舒服,所以查房都是一带而过。
我赶紧来到她的床边,看见她蜷成一团,在小声地啜泣。我问:“顾大姐,你是肚子疼吗?你怎么不和我说呢!”
她说:“孟医生,你怎么起来了?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影响你休息。”
我说:“你有不舒服要马上叫我,不管几点钟,记住哦!”
我让她睡平,给她做了体格检查,发现疼痛应该是癌症转移痛,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用些止痛药物对症治疗。用了药,她好些了,我才离开。虽然当时我没多说什么,但是内心却很感动。我从来没碰见一个患者因为怕影响夜班医生休息而自己强忍疼痛,甚至疼到哭。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对她关注起来,虽然我能做的很有限,也就是多去看看她,帮她催催检查报告,争取早点手术。
慢慢的,我了解到,她其实早就开始出血了,已经有一年多了,一直以为是更年期,月经失调,再加上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儿子要结婚、盖房子,一直抽不出时间,想着等事情忙完再去医院看,才这么被耽误的。到医院这么久都没安排手术,她也隐隐猜到是不好的毛病,开始言语试探我,是不是癌症?我实在不忍心告知,每次都搪塞过去。她看我实在不说,后来就不再问了,还对我说,就算是癌症也没啥,我房子也盖了,儿子也结婚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直到手术前签字那天,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如实相告。说完,我就沉默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对这个善良的大姐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没流一滴眼泪,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孟医生,你别难过,这不是要开刀了么,开完就好了。”
手术很难做,很多转移的淋巴结就在大动脉的旁边,剥除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破裂大出血,经过艰难的四个小时的手术,才完成了这个手术,我记得一共剥除了46个淋巴结,最大的一个像鸽子蛋那么大。
手术后的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问她怎么样?疼不疼?她说一点都不疼,比手术之前肚子疼好多了。这可是个20厘米长的大切口,肚子里面也是做的范围很大,怎么可能不疼?由此可以看出,她原来的疼痛有多剧烈,可她自己一直忍着。因为不放心她又自己忍着疼不叫我们,我只要空了就去病房看看她,问问她情况。后来,她都对我说:孟医生,你放心吧,现在我真的不疼。
顾大姐住院时间很久,再加上后来的化疗,21天就要来住一次院,所以我们成为了朋友。可是她的预后并不好,因为病理类型是鳞腺癌,是个对放疗化疗都不敏感的类型,再加上是晚期。我最后一次见她,是2017年初,她大腹便便,其实不是胖,肚子里全是腹水。到了办公室,她把我叫出去,告诉我自己想捐献器官。那天她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她边哭边对我说:孟医生,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知道现在我不行了,我的父亲是癌症去世的,我的弟弟是尿毒症,现在还要一直透析。我想把自己的器官捐献出来,给需要的人做点贡献。你在医院上班,帮我问问该怎么办手续吧。
后来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就是这么个人,一个普通的农村中年女性,让我找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也许世界上坏人很多,但是好人更多,我就是要为这些人解除疾病带给他们的痛苦,让他们能够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