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内科  顾志娟*

    把最后一本出院病历整理好，一看时间，三点钟，我舒了囗气，看来今天可以准时下班了。刚刚把水杯倒满水，护士来电话，有新病人来了。
    不要紧，时间还早，绰绰有余，我心想，拿起听诊器走到40床。
    一位中年阿姨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向隔壁床的病人家属说着自己的病，“展示”自己的步态，脸上笑笑的，旁边站看一位大肚子的年轻女性。
    病情不重，下班之前可以搞定。我想着，跟患者打招呼，阿姨你好啊，你这次住院是怎么不舒服啊。
    这位一睑轻松的阿姨说，我就是觉得左边手脚没力气，拿东西要掉，走路也有点使不上劲。
    多久了啊，我问道。准妈妈回答我说有五天了，时好时坏的，今天终于去当地医院看了，医生建议到上级医院看看。
    我左边的肩膀受过伤，这边有一根骨头变弯了。阿姨笑眯眯的说。
    我一看就发现了，左边的锁骨明显有一段突起来了，但是阿姨一点都不介意她的骨头畸形了的样子。
    看来是位乐观开朗的阿姨，我也笑笑，继续问病史。
    准妈妈是阿姨的儿媳妇，怀的是二胎，家里还有一个小朋友，阿姨平时的工作就是照顾第三代。她有多年的高血压，但是平时不规律服药，血压也控制不好，“就老是去配这个药吃，但是血压还是那么高。”她媳妇把高血压药拿给我看，有点无奈。
    我交代她们不要再吃自己的药了，我们会给她吃其他药，监测血压。
    阿姨很开心，“我自己吃药老是控制不好。”
    查体的时候阿姨说她左腿经常会疼，仔细问了一下，像是腰椎间盘突出的症状，阿姨却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以前摔跤摔的。
    “怎么会摔跤呢？”我问。
    “开电瓶车摔的，摔过好多次。”阿姨轻描淡写地说。
    “反正要做头颅磁共振，要不要再加个腰椎的看一下情况啊？”我问。
    阿姨有点犹豫，看样子想拒绝，倒是她儿媳妇非常肯定的说那做一个看看吧。
    我有点理解她儿媳妇的无奈了，显然这位阿姨不大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当回事，高血压不好好吃药，摔跤了也不知道以后小心一点，左手左脚没力了这么几天才知道要来医院。
    我向她们解释了一下目前的病情和大致的治疗方案，阿姨可能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点头，最后她问我，我要住多久的院啊。
    “要等你头颅磁共振的结果呢，一般磁共振得约个4、5天吧。”
    “哎哟那你能不能给我提前点啊，我要早点回家，家里小孩没人照顾啊。”阿姨终于露出急切的表情，但不是为了她的病情，而是为了家里没人照顾的小孩。
    我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大家都排着队呢。阿姨央求着我，希望我能帮她提前做到磁共振。
    我只能表示尽量帮忙，然后走出了病房。
    开完医嘱，还没来得及写首程，又来一个新病人，我就暂时把这边放下了。
    把新病人的医嘱开完，我又回头来开始写这位王阿姨的病程。一边写一边回忆与她接触的过程，阿姨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张笑眯眯的脸。说到她左边手脚无力的症状，她笑眯眯的；说到她一直控制不好的高血压，她笑眯眯的；说到她腰椎不好导致经常腿疼，她笑眯眯的；说到她骑车摔好多次，她还是笑眯眯的；仿佛她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唯独在想到没人照顾家里的孙儿时，她急了，她不顾自己的疾病是不是严重，治疗是不是满疗程，她要回家，因为家里有需要她照顾的第三代。
    其实类似这样的阿姨和叔叔我们经常能够遇到，他们年轻的时候辛苦工作，支撑家庭，培养孩子，赡养老人，等自己也成了老人，他们还要照顾刚刚出生的第三代，没空去看一看这大大的世界，没空去理会自己经常酸痛的腰肢和逐渐模糊的视线，甚至没空监测自己的血压、血糖，等到自己苍老又疲劳的身体实在无法为子女孙儿分担生活的艰辛，他们才会想到要和孩子们说一声，我有点不舒服，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医院看看。他们终于来了医院，住进病房，又催孩子们赶紧去上班，别耽误了工作，又急着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今天能不能请假回家，家里还有孙儿等我做饭给他吃。他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社会，献给家庭，到老了，无可奉献的时候，他们还要小心不成为孩子们的拖累。
    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医生，因疾病与他们相逢，听一听他们的故事，与他们一同叹息一阵，安慰几句，解释一些，我就急着去完成医嘱、病程，去追踪化验单，去看下一个病人。我不能为他们分担生活，不能常常听他们倾诉，不能治愈他们的疾病，不能为他们把检查时间提前。以前我觉得这没什么，因为谁都是被生活鞭策着前进，谁也不比谁更容易，如果我站在床头听他们尽情地诉说，安慰他们，那我的工作又怎么完成呢。但是今天，我想到了这位阿姨的笑脸，也许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许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乐天派，但也许她只是不想让孩子们担心而故作轻松。我很难明白她究竟是哪一种心情，但是作为医生，我有我可以做的事情。
    做完书面工作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我拿上病历找阿姨签字，她的儿媳妇已经回家了，只剩她一人坐在床头，阿姨没有之前那么“快乐”的样子，她又问了一遍她的病情，和平时的注意事项，我仔仔细细得和她解释了一番，阿姨笑眯眯得签字了，最后她再一次强调，能提前磁共振就帮我提前啊。
    我无奈得笑了，我尽量帮忙。
    故事的最后，阿姨还是提前回家了，一做完磁共振就迫不及待得要求出院。我理解她，再一次和她交代病情和注意事项，我跟她说住院的时候血压控制得很好啊，出院以后好好吃药吧，腰椎间盘有突出哦，平时要注意不要总是弯腰做体力活。阿姨笑眯眯得说：照顾孙子怎么老是要弯腰的。我都记得了，谢谢你啊大夫。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在心里悄悄地说。毕竟我为你能做的事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