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科  顾扬*

    周四下午，是例行解答病情和家长探视的时间。菜菜的父母也来了，还带着大女儿。他们并没有很急地挤到前面来，而是很有耐心地在后面等着。他们安静地站在大厅靠窗的角落，母亲穿着一件略显松弛的连衣裙，洗得有些褪色和起球，背略弯，微微低着头。父亲个子不高，皮肤因为日晒而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正低声嘱咐着妻子什么，大女儿四五岁的样子，扎着马尾，好奇地观察着四周，时而在父母身边跳跃转圈，黑亮的眸子透着那个年纪的活泼和澄澈。
    我终于接待完前面的所有家属，大厅恢复了片刻宁静。等候多时的一家人围了过来，我简单跟他们介绍了菜菜最新的情况，母亲貌似并没有非常理解，但是听说孩子有好转，她看起来宽慰了许多，姐姐牵着母亲的手，仿佛也在期待早日见到弟弟。菜菜还在NICU监护中，并不能被推到门口跟全家人见面，父亲熟练地穿上隔离衣，带好帽子口罩鞋套，跟我来到了病房里。
    菜菜安睡在远红外辐射台上，头罩吸氧中，正在吃奶，呼吸平稳，面色红润，监护仪上显示氧饱和度和心率都在正常范围。
    “管子拔掉了！”父亲欣喜地说。
    “是的，3天气管插管机械通气，2天经鼻正压通气，他越来越稳定了，复查胸片炎症也较前有所吸收，今天成功脱机了，用头罩吸氧过渡两三天，或许就可以离氧了。”
    “嗯，不急，慢慢来。你们辛苦了，我很感谢你们。” 
    菜菜仿佛察觉了父亲的到来，扭动身体，“啊”了一声。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父亲激动地说。
    在情况最糟糕最危急的那几天，沟通病情的时候，这位父亲看起来都很平和。孩子终于稳定下来，拔除了气管导管，父亲第一次听到孩子的一声低吟，竟是红了眼眶。 
    他掏出手机，简单拍了两张照片，便主动离开了。一路往外走，他说“今天没看见上次来的那个主任呢。”
    我说：“我们主任下午开会去了，你找她有事吗？” 
    “哦，我没有特别的事，我就想说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想说谢谢她，也谢谢你们。”
    “完全不麻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孩子稳定了，我们也高兴。”倒不是在讲场面话，我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送他到病房门口，妈妈迎上来，说“我能不能也进去一下？”
    父亲先开口：“你去看啥？我给你拍了照片了，回去手机上看！进进出出的带了细菌进去要坏事的。”
    既然父亲如此有觉悟，我朝妈妈笑笑，说，“下次再来吧，回去好好休息，挤了母乳按护士教的那样保存好，送过来我们会给孩子喂的。”
    “好的好的，谢谢你们，真的谢谢！”夫妻俩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
    “我也要谢谢你们，孩子的康复也离不开你们的配合和信任，你们也有功劳。”
    菜菜是我私下给取的小名，因为他的父母是经营大棚蔬菜的。两个人靠自己打拼，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吃住都在棚里，怀上这第二胎，起初也有过犹豫，最后还是决定生下来。
    剖宫产出来，孩子没有明显异常表现，跟母亲一起留在母婴同室。然而这对父母还没来得及享受儿子降生的喜悦，便迎来了考验。仅仅生后四小时，孩子就出现了异常：面色苍灰，呼吸费力，四肢厥冷。一路面罩气囊给氧送进了NICU，起初头罩吸氧尚能稳定，但第二天一早病情突然加重，再次呼吸困难，血氧分压和氧饱和度偏低，床旁胸片显示两肺透亮度减低，感染指标也很高。我们给他进行了气管插管机械通气，气管内滴入肺泡表面活性物质治疗。
    这孩子的呼吸机参数需求很高，主任对这个孩子十分关注，病情危重时亲自留守，整整三个晚上都守在病房里，第一时间组织全科人员病例讨论，制订诊疗计划。终于孩子情况好转，改为经鼻正压通气，然后现在过渡到头罩吸氧。菜菜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可以越来越好，然后康复出院，跟爱他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团聚。
    我们平时经常会听到各种质疑的声音，我们也习惯了家属会提出各种要求：为什么要住这么久？为什么费用这么高？是不是非用不可？是不是用了一定能好？用呼吸机对孩子有没有伤害？什么？并发症？你必须给我保证一定能治好，并且没有后遗症！我每天都要看孩子！我有知情权！你们每天至少要打三个电话跟我汇报情况！
    菜菜用的气管内滴入的肺泡表面活性物质，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药物，跟家属沟通的时候，父亲没有丝毫质疑，孩子病情一步步进展，他也表现得很冷静。而且他始终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会妨碍到我们。
    他说，孩子病了，我倾尽一切给他治。
    那么，好的，我们也跟你一起，尽一切努力，救他。
    有一天晚上我夜班，菜菜有些烦躁，小手时不时要去扯气管导管，心跳就飙到180次/分，呼吸70次/分，氧饱和度往下掉。我握住他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慢慢就安静下来了，各项指标也恢复正常，我刚想撤退，他眉头一皱又要发作。好吧，那我就陪着你吧。
    人世间，有奇迹吗？有好运降临吗？或许有吧。但我更愿意相信，事在人为。
    每一个孩子的治愈出院，都是我们的医疗和护理团队精心守护换来的。初为人父母的激动，孩子生病的揪心，无陪病房见不到孩子的焦灼，我们都知道，我们也愿意去理解，所以我们一遍又一遍耐心解答质疑，尽力满足各种要求。但是，你不知道胜利会不会永远站在同一边，你不知道下一个病例会不会疗效不佳，你不知道下一次抢救会不会成功。
    菜菜父母的简单，坚定，信任和配合，不但让我非常感动和感谢，也让我们全科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感动和感谢，我们双方的努力，都希望有一个最好的结局。
    善良质朴的你们，只知道孩子已经渡过危险期，只知道我们会认真负责的做好工作。其实，还有你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是，我们全科上下每个人都给菜菜守过夜；你不知道的是，我们主任为了菜菜在病房里整整守了三个夜；你不知道的是，我曾在深夜，握住你儿的手伴他入睡；你不知道的是，他的平静安慰了我的疲惫；你不知道的是，你的真诚给了我鼓励和力量……
    NICU，紧闭的大门，多的是，你们不知道的事。